[瞬息全宇宙],让杨紫琼在即将迈入六十岁的这一年,被年轻一代观众重新认识了一次。
原来她不光是动作明星,也可以这么可爱搞笑。
在这部电影里,她演一个普普通通的美籍华裔妈妈,素面朝天,深陷中年危机。
但画风急转直下,她突然得知,她所处的世界之外,还有无数个平行宇宙。
平行世界的她,有的是大明星,有的是厨子,有的长着香肠手指,个个比她成功。
可是,偏偏只有她,能在此刻拯救这无数个平行世界。
因为,只有她,在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转折点上,都做了错误的决定——最衰的人反而处于最混沌的状态,拥有最大的潜力。
回到杨紫琼的宇宙,如果她的人生也有这样生死攸关的转折点,那应该就是她这五道伤痕,和一道泪痕。
受伤时间 1980年
伤痛类型 脊椎损伤
伤势级别 ★★★★
背上的伤,让18岁的杨紫琼梦碎了。
她15岁就漂洋过海,从马来西亚到英国,来皇家舞蹈学院学芭蕾,如今已经三年了。
这三年里,她的梦想,是成为玛戈特·芳婷那样伟大的芭蕾舞演员,
跳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、《天鹅湖》那样的经典曲目,甚至有一天也开一所芭蕾舞学校。
但此刻,舞蹈学院的校长在她面前,说着一些安慰的话。
什么“舞蹈也有很多层面,不光是跳舞”,
什么“我们肯定能找个地方,让你不用跳,也能继续从事舞蹈行业”,
什么“复健得花不少时间,但你的背最终会好的”。
但杨紫琼只觉得,“有一面镜子在我眼前碎了”。
她练舞伤了脊柱,不可能再跳芭蕾了。
在校长的帮助下,她转而攻读创意艺术,辅修戏剧。
一个梦因为这道伤碎了,另一个梦却因为这道伤开始了。
老天爷打定主意,要用背上的伤,送她去另一种命运。
而后的几年对杨紫琼而言,可谓风云变幻。
先是母亲替她报名了马来西亚小姐,她不大情愿参加,却一路拿了冠军。
而后在中国香港那头,杨紫琼的一个朋友,和一个叫潘迪生的制片人吃饭,
潘迪生说,他正缺一个女演员,那个朋友便拿出这位新晋马来西亚小姐的照片。
这次合作很快促成,杨紫琼飞到中国香港,拍摄了两支手表广告。
和她搭档的,是当时已成巨星的成龙和周润发。
再然后,这位潘迪生掏出了一份合同,请杨紫琼加入他和洪金宝刚刚合办的德宝电影公司。
一条全新的演艺之路,几乎一夜之间在杨紫琼面前铺好。
这是条她不曾想过的路。
她家境优渥,祖父是“马来西亚交通之父”,父亲是精英律师,留在家乡,她可以继续万千宠爱于一身。
而眼下的这条路,是只身在陌生土地上,去陌生行当闯荡。
她忐忑地拿着合同给父亲看,希望父亲同意,或许也暗里藏了一点希望他阻止自己的小心思。
这个决定,毕竟是太大了。
可父亲看了看合同,竟然只是职业病发作,帮她修改了不利条款——她连最后一点打退堂鼓的理由也没有了。
父亲最后说,去到那边,你就要一切靠自己了。
算起来,离脊柱受伤,也过去了四年,背大概是早不痛了。
但这个旧伤口,却永远地将杨紫琼推向了演员这条路,也将为她带来更多的伤口。
受伤时间 1985年
伤痛类型 淤血
伤势级别 ★
1985年,[皇家师姐]的片场,导演元奎总觉得,杨紫琼的胳膊肘怎么那么脏呢?
这上镜可不好看。他喊来他的女主角,想叫她清理一下。
可走近了才发现,那是淤血。而这个也才23岁的姑娘,一声没吭。
这是杨紫琼第一部动作戏,据说是开持枪女警影视风气之先。
她时而贴着疾驰的汽车狂追,时而又在离地两层高的走廊围栏和梁柱之间飞天遁地。
她本来不用受这个罪。
一年前,她刚到中国香港的时候,德宝电影公司,是按照那会儿最流行的港产女明星打造她的。
第一部电影叫[猫头鹰和小飞象]。
她在里面的角色,按她后来的话说,是“落难少女”,等着英雄们来拯救,笑是笑得温婉可人,哭是哭得梨花带雨。
以后人们说起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女明星,言必提及“霞玉芳红”(林青霞、张曼玉、梅艳芳、钟楚红),无不是这类明艳得叫人心动的类型。
但杨紫琼却不大想走这个路线。其中的原因恐怕不止一个。
她说是她粤语不好,当打女,咔咔一顿打,讲的是拳脚功夫,就不用那么多花哨难讲的台词了。
加上多年的舞蹈功底,杨紫琼的柔韧性、灵活度都很好,做动作演员,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。
另一方面,恐怕眼见着洪家班这帮汉子施展拳脚打江山,她也不愿再跟姑娘们挤一条赛道了。
洪金宝起初还迟疑,她一个选美冠军、千金小姐,能吃得了这苦吗?
但杨紫琼也许是把离家时父亲那句“靠自己”记在了心里,苦练半年,每天踢腿、打沙包,各种体能训练,叫人刮目相看。
她抱定一个信念:“女孩子也可以像男孩子一样打得那么拼命。”
到了[皇家师姐]里,杨紫琼和漂洋过海来香江之前的那个芭蕾舞少女,已经是两个人了。
她修了干练的短发,一招一式都干脆狠辣,出口威胁歹人叫一个豪气干云,痛揍不法分子又叫一个招招毙命。
这部电影也完全颠覆了之前港片里的女警形象,不再是用来搞笑的点缀或纯粹的“观赏品”。
许多观众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风流人物。
胳膊上的那些淤血,象征着她的动作演员初体验。
其实和她之后的很多伤比起来,它们根本不算什么。
但这些伤痕,是一个新开始,它们见证着她的蜕变。
“伤疤是男人的勋章”的说法,早就显得古板,杨紫琼已经带着一身的淤伤,开启一个打女新时代。
受伤时间 1992年
伤痛类型 险些脑震荡(但没有)
伤势级别 ——
时间来到1992年。
整个片场的人,都慌慌张张地朝杨紫琼跑过去,检查她的伤势。
刚才的这一镜看起来糟透了,杨紫琼很狼狈地摔在了地上,看起来痛极了。
严格来说,杨紫琼这次没有真的受伤,但属实是侥幸大难不死。
这是[警察故事3:超级警察]的片场,要拍的这个动作,是杨紫琼从行驶的卡车上跳下去,跳到成龙正开着的敞篷车上,
挡风玻璃会在这时候碎掉,而成龙会伸手给她一个缓冲,让她顺着车头滑到地上停住。
可拍摄时,几乎没有一个步骤按计划中的发生:
道具装置失灵,挡风玻璃没碎,成龙没能给杨紫琼一个反向的阻力,她整个人从车头上跌落下来,顺着惯性一直滚,滚到车身后老远。
很多年后她回忆,要不是成龙慌乱之中试图捞她一把,扯到了她的衣角,给了她一点阻力,她一定会脑袋着地。
但当时,杨紫琼对着飞奔向她的一圈工作人员说,我知道该怎么做了,我们再来一条吧。
她会这么拼是有原因的。
是的,几年前她还是“最美打女”,观众为她发疯。
[中华战士]
可就在1988年,她嫁给了当年发掘她的制片人潘迪生,同时宣布息影。
这段婚姻只持续了三年,她离婚后又回归银幕。
可影坛,尤其是那年头的香港影坛,何等瞬息万变,三天可以换一个偶像,谁又会等谁三年?
而[警察故事3:超级警察],正是杨紫琼的复出之作。
对她来讲,这部电影,是不成功,便成仁。
即使在当时,香港动作片那种癫狂过火的环境中,杨紫琼在[警察故事3]里的特技动作,也堪称疯狂。
她骑着摩托“飞”到正全速行驶的火车车厢顶上,摩托在这种冲击力下,也飞了出去,狠狠摔在地上。
她拼命三娘的劲头,甚至给成龙带来了烦恼。
怎么办呢,这毕竟是一部成龙电影啊,大哥总不能被人比下去吧?
为了不被杨紫琼的飞车绝技“艳压”,成龙只好把自己吊在直升飞机上做特技。
他无奈地问杨紫琼:“你不是想害死我吧?!”
那些年,他们俩,加上李连杰,是连保险业都拒之门外的三大受伤巨头。
伤口不会辜负你。
[警察故事3]依然大获成功,观众依然爱杨紫琼,就像她从没有离开过。
然后,是[东方三侠][太极张三丰][咏春]……
她顶着一身伤痕,一次又一次爬起来,一次又一次证明,只有她,做得了杨紫琼。
受伤时间 1995年
伤痛类型 全身骨折
伤势级别 ★★★★★
杨紫琼被工作人员架在沙发上,整个人全靠外力支撑,她几乎全身都骨折了,光是肋骨就断了三根,从脖子到身子都打了石膏。
按理说,她现在是好好休养,不见客的,可这会儿,却有位客人从美国来,只见三个人,成龙、李连杰和杨紫琼。
这位朋友太热情,反复来劝说,似乎是推不掉了。
而且,他来头也不小——是前两年已经凭[低俗小说]拿到金棕榈奖的昆汀·塔伦蒂诺。
可见上了面,杨紫琼的伤势,却让她连转头看昆汀一眼也做不到。
这伤,是在[阿金](1996)的片场摔的。
这部电影里的阿金,是在中国香港电影业讨生活的特技演员。
在那场戏里,阿金要从三十米高的立交桥跳下去,不偏不倚落在正开过来的货车上。
拍摄中,货车是假的,杨紫琼不必瞅准时机跳车,她会落在桥下的垫子上,可那三十米高的立交桥却是货真价实。
而她跳下去的时候,落的角度不好,整个人以非常扭曲的姿势摔在了垫子上,腿完全折了,扭过来搭在了肩膀上。
去医院的路上,哪怕救护车只是轻微颠簸一下,她也疼得要休克过去。
后来[阿金]上映时,在片尾留下一行字幕:
“1995年10月13日,杨紫琼于出演[阿金的故事]动作场面时从高处坠下,身受重伤……
仅以本片向杨紫琼及对香港电影做出重大贡献的武行致意。”
这行字当然很好,可它也不能镇痛。
在这次重伤后,杨紫琼开始认真考虑换个行当。
为什么还要当演员?值得吗?再受重伤怎么办?
这些问题萦绕在她脑海里。
可面前的客人可不管这些,他像个最热情的小粉丝,开始诉说自己有多喜欢她的电影。
“我看过你的每一部电影。”
更让杨紫琼惊讶的是,这位好莱坞客人开始一帧一帧口述她动作场面的分镜头。
包括她在[皇家师姐]里,怎么一口气跳到二楼的围栏上,倒挂金钩,只小腿勾在栏杆上,一个下腰,撞碎了玻璃,
像抓小鸡仔一样,抡起两个想要她命的喽啰,一把丢到楼下去。
这,是她第一部动作电影的第一场打戏。
杨紫琼大概是想起来当年的感觉了,她确实太喜欢演戏,也太喜欢演动作片了,她不能就这么放弃。
差不多是同时间,她接到了[007之明日帝国]的片约。
这个没有被伤疤打倒的人,会成为好莱坞眼中,“与邦德旗鼓相当的邦女郎”。
也会走出中国香港,成为国际动作影星,会在[太阳浩劫][木乃伊3]等好莱坞电影中,继续用拳脚功夫打下更广阔的江山,
也会在之后,纵横[星际迷航]、漫威、[猎魔人]、[阿凡达]等多个宇宙。
受伤时间 1999年
伤痛类型 韧带断裂
伤势级别 ★★☆
杨紫琼这回的伤,让老好人李安都愁得有点“口不择言”:
“为什么偏偏是她?她是唯一会打的!”
这是[卧虎藏龙]的片场,照理说,比起港片那种过火的工业环境,这里要安全得多。
然而,有经验的交警会告诉你,崎岖又狭窄的山路上,反倒不容易发生事故,最危险的,往往是看似一马平川、让老司机都掉以轻心的大道。
老手杨紫琼,就栽在了一个稀松平常的回旋踢上:
腿骨撞在一起,左边膝盖两条大韧带都断了,医生说,得休养一两个月。
可杨紫琼刚做完手术,就开始复健了。
这部电影不仅对于导演李安重要,对她也意义非凡。
按李安的话讲,杨紫琼在演戏方面是一个“特例”。
她演了非常多电影,可大多是在港片流水工业体系下诞生的快消品,那样的体系盛产大明星,但很难锻造好演员。
(或者说,能练急智和反应力,对细节的把握却进步很慢)
何况,杨紫琼演的多是动作片,她的戏,大多是“打”出来,而不是“演”出来的。
李安对此啧啧称奇,认为她是难得一个对演戏还抱着“天真”和“好奇”的大明星。
而对这样一个杨紫琼来讲,[卧虎藏龙]也是难得的一个可以静心揣摩角色的机会。
打戏受的伤,拦不住她好好琢磨文戏。
她没有休养,做完手术就回到片场,伤了的腿架起来,移到取景框之外。
李安还记得俞秀莲和李慕白生死离别的那场戏:
“她那个哭不是假哭,是真的肝肠寸断。”
“我晓得她哭的不只是俞秀莲的委屈,而是她自己有多少辛酸!”
戏里戏外的苦楚和伤口,成就了[卧虎藏龙]的俞秀莲,也成就了杨紫琼在演戏方面的飞跃。
许多评论者认为,她是从此告别了“打女”时期,开启了自己的“演员”时代。
在那些华语和好莱坞的大制作动作片之外,她也越来越多地演绎层次更丰富的、“安静”的电影。
流泪时间 2022年
流泪类型 喜极而泣(或也有点心酸)
再痛也不要哭。
杨紫琼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。
刚决定跟着洪家班练武之时,她就知道,
“如果每次受伤就要哭,那你最好就一直呆在那个角落里哭吧。”
这么多年过去,除非哭戏,你很少见到杨紫琼流眼泪。
她好像永远气定神闲,永远大将之风。
但就在2022年,一次普通的采访里,她讲起[瞬息全宇宙]的剧本,突然绷不住流起眼泪来。
她说起丹·关和丹尼尔·施纳特两位导演把剧本给她,她认认真真读完。
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读过这种剧本。
秀莲这个角色,是专门以她为原型写的,导演认定,如果不是她,电影根本拍不了。
秀莲有复杂的情感,困在传统家庭生活里,可内心深处某个角落,还是藏着一点自我,藏着渴望,层次丰富。
她是喜剧角色,有无数个分身,有无限空间施展各种类型的演技功夫。
“这是我等了好久好久的剧本,是我终于能够向影迷、家人去展示,我有多大本事。
能有趣,能真诚,能悲伤。终于,终于有人知道,我能做到。”
在片场,两位导演是她电影的铁杆粉丝,扮演她女儿的斯蒂芬妮·许是看着她电影长大的,而这个角色,几乎完完全全释放出她的潜力。
就好像之前五十多年的人生,那些兜兜转转的选择,那些好了又添的伤痕,都是为了今天。
一定也有别的宇宙,在那些宇宙里,有坐上芭蕾舞剧团首席演员的杨紫琼,有与丈夫共度一生,在家相夫教子的杨紫琼,也有选择急流勇退的杨紫琼。
但只有我们这个宇宙里的杨紫琼,满身伤痕,却从未放弃,那些流过的血,最终会报之以喜悦的泪。